杜拉笔记之美丽的债主

美丽的债主?

很多很多年以前,在中国黄海边一个叫龙王庙的地方,我的母亲生下了我。

我很好,一切无异。

可是,由于胎盘迟迟下不来,母亲的生命处于垂危之中,因为没有人会做胎盘剥离术。

母亲常对我说,多亏了北京的林巧稚大夫。那天刚巧中央卫生检查团来检查,一听说有难产,林大夫连口水都没顾上喝,就上了手术台。不是林大夫,你这个讨债鬼就拿了我的命。

母亲一直希望我能当个妇产科医生,做个像林巧稚那样的人。可是我在学《妇产科》的时候,却在写打油诗。离母亲的要求相距甚远。

胎盘为什么不肯下来,林大夫告诉母亲,是因为严重缺乏营养。

母亲在怀我的时候,吃了整整九个月的红辣椒和干馒头。

很多年以后,我参加一个计划生育演讲团。因为里面有许多节目是我编写的,所以跟着他们四处乱跑又演又讲。记得最清楚的是一篇题目叫《胎教的意义》,由一位妇产科专家口授,我整理后上台演说。演说时声情并茂,以身说法,在群众中收效非常好。

胎教很重要一点是孕妇的营养和怀孕期间精神疗法。

我不懂胎教。

等我懂了,女儿已经是个能和我交谈的大孩子了。这一点,我觉得很对不住女儿,常常对她表示悔意。女儿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她并不怪我,只是很惋惜地对我说,妈妈,要不说你这人不行呢,不然,我该是一个多么多么好看的人哪!真是很可惜。

其实,就算我那时知道做为一个孕妇需要做的一切,也没有条件。胎教要听古典音乐,要学习外语,要每天和宝宝谈天说地……

什么是古典音乐?我只会七个样板戏一口气唱到底。什么外语,中国话还结巴呢!胎教要美丽孩子的画像,一天看上无数回,就可以有个和画上一模一样的小人儿。可又上哪去弄美丽的画像?部队驻地附近的小店只出售领袖的光辉形象,总不能?胎教需要各种营养,物质的精神的,等等等等,这些又一些统统没有。连一般孕妇最起码的丈夫的呵护和疼爱都没有,还能企盼什么,每天是干不完的活开不完的会和吃不完的水泡饭。

有一天,应该是怀孕进行到第七个月的一天,我正在科里上班。护土长说:

“你这肚子不对呀,去检查没有?”护土长有三个孩子,有经验。一听说我从来没去做胎前检查,她连连说你这人你这人,五个月后就该定期检查,快去快去。

果然不对,七个月的孩子没有正常五个月大,从前从后本就看不出是个孕妇。

医院没有妇产科,只有一个妇科医生,她一检查后马上请示院领导,建医院。

我一听可以去杭州,心中居然窃喜。肚子大小我并没有当回事。大半年没见到家人令我思念万分,尤其是我那个新婚燕尔的丈夫,一种从未有过的依恋之情,我每天都渴望能见到他。

我只顾自已的个人感情,孩子根本就没在我的心上。

一想起当时自私的情感,我觉得对女儿真是负债累累。

我的女儿小时候头很大,脖子很细,脑门很高。不漂亮,可是谁见了都说她挺好玩,很像电影里的“小萝ト头”。我经常用手在她大脑门上摸来摸去:“小将军额头可跑马。”

在我家书柜顶上,有一张女儿小路胎儿期的照片。照片上的她,弓着背,四肢缩成一团,很乖地躺在妈妈的肚子里,脑袋也很大。这是小路八个月时在我肚子里拍的一张全身照。医院放射科暗房里拍的。

胎儿没有特殊情况不进放射科,放射线对人体有害。

医院检査,丈夫请了假陪在身旁。我躺在治疗床上。

一个医生过来摸摸,摸得非常认真。对另一个医生说你来摸。然后小声嘀咕着什么。

于是那个医生过来摸摸,又对另一个医生说,“来,你来摸摸。”这个医生摸得也很认真,摸了老半天,也嘀咕一阵,又对另一个说:你来。

于是又来了一个,摸了好久,说:“请主任。”

主任来了,边摸边说,“有是有,好像只有乓乒球那么大小。老护士长你来,你有经验。”

于是老护士长来了,又摸了很久。

这时过来一堆实习医生。

主任说:“都过来,都过来,这个孕妇胎儿脑袋找不到,无脑儿在医学上很罕见,都来摸摸都来摸摸。”

我强忍着一双双手在我肚子上摸来摸去的不适,这时我有点怕了,怎么,是个无脑儿?

丈夫耐性并不好,他觉得这些大夫简直可笑,就算是无脑儿,这样能确诊吗?他努力克制自己,请问,除了这么摸来摸去以外,有没有其它办法可以诊断有没有脑袋?”

“有是有,可是对胎儿有影响。”

“先找到脑袋,再考虑其它。”

真是的,脑袋都没有了,还考虑什么影响。丈夫确实是一块当领导的料,遇事不乱,干脆果断。医院的院长。

于是有了那张腹中的全身照。

有脑袋,而且不小,圆圆的躲在自己的两腿之间,比身子还大。

丈夫后来总是不失任何时机表扬自己,不是他当机立断,好脑袋也给摸坏了。

脑袋的问题解决了,可主任说,你们这孩子和正常不一样,要考虑胎儿畸形。目前杭州没法确诊,建议你们去上海。

主任问过我,你是不是吃得很少?

很少。

吃多少?

很少。

我那时什么也不想吃,什么也吃不下,一天最多吃上几口水泡饭一点点榨菜。可就算是有好胃口,吃什么?有什么可吃的?

当然这话有点推托之嫌。母亲怀我那时在海边打土匪,条件之艰苦是和平年代的军人没法想象的。我毕竟是七十年代的兵,再艰苦也不可能吃十个月烤馒头,总有可吃的。自我反省,根本就是没文化加不上心。我本没把生孩子放在议事日程上,出现这样的后果,也是理该如此。

可惜我当时根本没料到。

我想,这应该是我欠下女儿的第一笔债。当然不算前世的,前世的债是旧债,现世的是新债,我一不当心,旧债未还,新债又添。

我静下心默默感觉了一下,我感觉这个孩子绝不是畸形的。我对丈夫说,不用去上海,以后我多吃点就是了。

我在某年生日以后的某一天,突然发现自己有一种感觉事物的能力,接近特异功能那种。我只要感觉到了什么,往往会得到应验。这种感觉随着阅历的增长,时间的推移,竟越来越准确。

丈夫看着我,使劲点头,说当然不会。

他很相信我的感觉。

不过上海不能不去,感觉归感觉,毕竟没有科学依据,去查了以后心里踏实。丈夫说话很有道理。于是,从了他。我从小没学过三从四德,可是我在家从父母,出嫁从丈夫,有了孩子,看来我要从孩子了。孩子还没出世,我已经不能主宰我了。

真是个债主。

不过,我开始认真对付这个小债主了。不认真不行,麻烦会越来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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