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梵自传之一直面死亡,是生命觉醒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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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旅途有时颇像是坐在车里,脚踩在油门上,一个劲地往悬崖驶去,而自己全然不知。突然,一块小石子打在车上。不去管它,继续前进。“砰”!又一块更大的石头打在车顶上。心里有点纳闷怎么回事,但还是继续往前开。最后,一块斗大的石头砸在车头上,“哗啦”车窗全碎了,车身也打上一个窟窿。终于,驾车人把车停下,出来看看,结果发现自己的车已经在悬崖边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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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十六岁开始,到三十而立,我有十五年的人生就是在驾着车、顶着落石,走向悬崖的旅途。

童年是跟着祖父母无忧无虑度过的。十六岁那年,家庭变故开始。先是爷爷心脏病猝发。早上他看着我上学,放学回来,我看他变成了一具尸体。那是我第一次直面死亡,那张死人蜡黄的脸,印象深刻。

几个月后,再放学回家,全家人都在,但没人说话,炕上躺着另一具尸体,另一张蜡黄的脸,被白纸盖上。后来姑姑才告诉我,奶奶是上吊自杀的。自杀的原因让我纠结了十五年的婆媳矛盾,而实质就是两个生命中最亲爱的人不断冲突摩擦的结果。我仿佛被夹在了两个母亲(一个妈妈,一个像妈妈一样把我养大的奶奶)中间,好像被撕成了两半,那时的智慧与人生经历,不能给我任何解决这个问题的线索。这两个母亲之间的纠结,也就成了一直埋在心里的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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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一次落石仍未结束。在这两次死亡发生的同时,父亲办公司破产,心里本有的纠结与恐惧更因半夜法院的传票和白天坐在家里不走的讨债人而加剧,身体在从内部开始紊乱。

在一个早春的下午,我跳到家乡一条河里,在冷水中游泳。第二天早上,起床去上学校,发现自己的双腿似乎不能动,一点反应也没有,好像不是自己的腿。不明白怎么回事,就用手把身体拖下床,结果--“砰”的一声,沉重的躯体重重落在了地上。父亲以为我搞恶作剧,不管我去上班了。最后,医院,验血、心电图、抽骨髓化验,最后诊断为脊髓炎。

医院一间病房里。两个月的住院时间,下半身彻底瘫痪,大小便都是靠别人处理。开始还能开开玩笑,后来,每当太阳下山,黄昏的余光从病房的小窗户慢慢褪去,就从最深处感觉生命之火似乎也随之熄灭了,似乎此生已经毫无希望了。于是开始哭泣,一种生命终极的莫名悲痛,让周围的家人、病人随之而泣…

故乡,那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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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一连串巨石的轰击,也没让我停下车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的选择是猛踩油门,冲过去!

病到了极点就开始恢复。我的脚趾开始能活动,腿逐渐能抬高一寸、两寸,逐渐能下床,扶着墙走路,逐渐能一个人拖着像石头一样的腿走在大街上。在那个山东小城,我的腿引来了几乎是所有路人的异样目光。有的人甚至是像第一次在动物园看到从没见过的怪兽一样,一直盯着我看—对他,我似乎是一道不想放过的解闷风景。

在一个把生命等同于肉体的时代。肉体的异样必会招致所有人透露在眼光中的评判,而强烈的自卑感也就是不可避免的产生了。这是大病所留下的最致命的问题。而当时的我把所有评判的眼光都当做了敌人,而每一次上街走路,都似乎是一场战争。开始是逃避,后来会一直盯着那些盯着我看的人看,直到他们避开我的眼光。然而外面越强大,其实正表明内心越自卑。战争、对抗、拉锯、进退、冷热,所有这些戏剧性的二元变化都是小我得以苟活、并逐渐变得强大的食物和营养。而这个个性膨胀造成的小我,就像是珍珠,表面上光洁闪亮,而核心不过是落在内心软肉中的一颗沙粒。因为没有懂得灵性和真爱者的指引,面对每一次内心的创伤,我们的选择往往不是疗愈这创伤,而是围绕这个创伤编织一层又一层的故事,虚构一个让私心满足的自我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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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好多年都可以说是私心想尽各种办法塑造自我形象,在这个原初创伤之上不断增添光洁的表层,虚构的关于“我”的故事。为了编织美丽的故事,我开始投入音乐和文学。第一次接触到贝多芬,就好像是听到了“心声。”《命运》里那锤头打铁般的主题,充满了抗争性,正是激励我去与人对视的“内在”动力。而“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也被我所用,就像贝多芬的交响曲一样,不断在心里重播。一旦读到拜伦等腿脚有问题的大人物,我就开始以此为养料,不断地认同和膨胀。然后结果就是一个虚构的关于自我的故事。这个故事不管听起来多美,实质不过是要说:“我是英雄、命运待我不公,但我像英雄一样反抗着命运。我高于他人。我强于他人。我最懂音乐,我是大诗人。”这个故事背后,充满了柔弱和对真心地接受与爱的渴望。

因为缺乏接受与爱而空掉的内心,需要用一些外在的东西来暂时填满,而成功就是其中一个。这种对爱的渴望,转化成了对成功的追求。而命运似乎在一直开绿灯—我病好后,回到高中,出人意料地考上一所还不错的大学,又以专业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复旦大学读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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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旦期间,内心深处的不满足感仍然一直纠缠着我。我在复旦BBS几个版面上开始与人论辩,大谈古典音乐,与几个相近之人自封为阳春白雪,共同鄙视几个下里巴人。我也开始用骑车这种方式补足双腿的局限。曾经单车跨省骑行。因为我自定为刚直不屈的性格,因为一些小事,刚入学就与导师闹翻。从此关系再未改善。年毕业时,导师没有通过我的硕士论文。而当时申请美国读博,居然拿到了耶鲁、英属哥伦比亚大学的博士全奖、哈佛的特别学生全奖、以及芝大等几个其他学校的录取信。当时收到这些offer时候,禁不住狂吼了一声,那个虚构的自我形象,似乎是得到了事实的验证。而三年与导师的“斗争”,也被认定为是我获得全面胜利。当时自我膨胀已经到了极限。时时处处,与任何人地上网上接触,都透露着“我很厉害,我比你强”的那个腔调。

耶鲁宿舍小聚

然而再多成功,再多牛offer,再多荣誉和金钱,也满足不了内心深处的缺失。而这个小我的极端膨胀,也必然会引来下一波的“落石雨”。在耶鲁读书期间,开始从自然和爱情中追求内心的满足,并用诗歌来描述这个历程。当时所有的感情都只能延续几个星期,最多两个月。当时那个习惯于编制故事的自我,却把这当成了命运的不公,告诉自己“没人真正理解我,没人真正能欣赏我,没人能跟上我成长的脚步”等等的谎言。于是这些戏剧性的离合,就成了几次浪漫的出现与浪漫的死亡。其实不过是自我形象的外在投射和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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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我在香港认识了一个复旦毕业的女孩F。一见之后,就开始了文字的恋爱,几百封信,虚构出了一份无比浪漫的感情。圣诞节飞到香港,帮F申请美国博士。文字虚构的浪漫,在人到香港后立即开始转化为彼此折磨的拉锯战。她的方式或许是最让我痛苦的,不说话,不见人,只催我帮她修改申请材料。当时一个渴望爱与接受的心,对这份感情歇斯底里,毫无保留。在她一再拒绝见面后,这种剧烈的负面感情开始迅速蔓延,我的身体状况开始变差。当时恰好我的好友Anders和几个耶鲁本科生在香港,他们邀我去一个香港海岛野餐。我想借此暂时散散心,然而几人在海面一块礁石上的野餐,并不能排遣我内心的焦虑与郁闷。于是我跟Anders跳到了海水中一块小礁石上,为了发泄郁闷,我开始吸足气,想仰天大吼。但就在此时,满眼金星,世界在旋转,我想用手抓住Anders以免倒下。但这是我记得的最后一个念头。

Anders回头没看见我,看到我在海水里,以为我跳进水里游泳,结果发现我背面朝上,随海潮起伏,就像一具尸体。他吓坏了,立即把我从海水里拉了出来。当我回过神来,海水和鲜血一同从身体里往外流。而我记得的最后一个念头就是要抓住Anders,不要倒下,然后一个模糊而深刻的印象就是在一个无比黑暗的空间里,一个像漆黑的空间隧道一样的地方飘荡。当时没力气想,现在知道那是离死亡真的很近了。把我拉回这个世界来的Anders说我这一次是“死亡、救赎(洗礼)、复生”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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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算这样一次打击,仍然不足以让我回头,我仍然执意去虚构一个“强者的故事”。虽然医生怀疑这次晕倒跟心脏有关,但是多种检查,包括24小时心电图都没有查出异常。我居然不顾朋友认为我“自虐”的意见,仍想保持这段感情。直到最后一丝希望都没有了,才让它结束。那一个学期,状态很差,经常早上五点,莫名奇妙地醒来,觉得自己像躺在床上的一堆骷髅,或者一种发自心底的莫名忧伤,虽然不再落泪,却与那场大病住院时的情景如出一辙。

后来F申请耶鲁大学成功,来到了我所在的系,成了我的师妹。而她入学的第一年,我却有意无意地去了哈佛访学一年。刚到波士顿住下,就见了另一个曾与之有感情纠葛的女生。见面不是很愉快,颇有幻想破灭,一脚踏空的感觉。道别后我骑着一辆旧自行车,通过一条暗暗的小道,想到查尔斯河边散心。车骑得很快,心里正在为这份感情纠结的时候,身体却突然从车子上向前平飞了出去,黑暗中脸先着地。最先着地承受所有力量的就是嘴和牙齿。其中一颗门牙穿透了上嘴唇,戳到水泥地上。过了一秒钟,我头抬起来痛喊了一声“啊”!然后又落回到血泊里。医院,嘴唇被缝了起来。而嘴唇严重充血,黑褐色。所以,那时我一出门,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场大病后,学习走路的情况。而因为上唇不能动弹,说起英语来难以发音,就又引来更多麻烦。那几个星期,经常是一个人呆坐在自己房间,没有朋友来,没有亲戚家人知道,只有自己,独自忍受着痛苦,品味着孤独。

开题答辩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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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到哈佛访学前一年,我在耶鲁认识了一个好朋友Yusong,一起谈古典音乐,一起骑车,一起讨论哲学和诗歌,十分开心,两人就像兄弟一样亲密。年冬,我在波士顿,耶鲁大学从另外两所名校请来两名专家给我进行博士论文开题答辩。此答辩将决定我在将来几年是否有荣誉奖学金完成博士论文。而同时,Yusong的妈妈凌晨打来电话,说Yusong这两天极度郁闷,几次要自杀,试过割腕,还在网上查过如何配制毒药,让我过去陪他。见到我,他抱住我就痛哭起来。我还看到了他手腕上的伤痕。于是那两天就一边在Yusong面前扮演哥哥的角色,为他分忧,给他安慰,一边准备这次认为是“生死攸关”的开题答辩。而正在我为这两件事情心力憔悴,感觉最后一点能量都用尽的时候。医院,告诉我超声波心电图的结果:“你的心脏里两个心房之间有一个小洞。”我当时连做出反应的心力都没有了。我听着,呆呆地听着他说完。然后就赶火车回波士顿。在火车上,我才开始“回过神来”,做出反应。当时我正好三十岁,我还没有事业、没有家、没有品尝过长久而满足的爱情,而我的心却出问题了…

与以前不同,当时心力耗尽的我,再也无力编制任何故事来欺骗自己,再也无法在这一个伤痕上涂上美丽的表层,再也没有那种执拗和愚狂去吼叫,去反抗,再也无法承受这一切。我彻底的被打倒了:没有办法,没有对策,没有人去哭诉(也不敢告诉父母,让他们揪心),也没有任何依靠,唯一的感觉:全身每一个神经都在被火焰焚烧。这种痛苦正是所有这些创伤经历积累的结果,这种苦痛是我体会的人生之最,像是人间所有苦果的结晶,其汁液腐心裂肺,有内焚之感,非亲历者难以体会…

……

那天夜晚回到波士顿,再也没有任何稻草可以去抓,没有任何人、任何机构、任何办法可以帮我缓解一丝痛苦。脑子里浮现的唯一线索,就是回耶鲁答辩期间一个朋友给我的一个关于瑜伽和冥想的链接。朋友说做瑜伽和冥想让他内心很幸福。于是立即打开电脑,看到一个叫AdvancedYogaPractices的网站。略去前面的东西,找到他说的冥想。大致看了一下,就坐下,开始默念“IAM”,“IAM”,“iam”“iam”…然后进入一种比任何睡眠都要深沉的一种休息,,,”iam,iam…”好像是奇迹…那种地狱般的火焰熄灭了,那种腐心裂肺的内焚感消失了…iam,iam…所有的纠结,所有虚构的自我形象,和由此衍生的骄傲与自卑,所有的痛苦,还有那种灵魂深处深深的不满足,都在这iam把我带进去的那个地方融化…

从那以后,我就没有停下每天两次的冥想,而从那天开始,希望之光开始在我的生活中闪耀出来。

巨石过后,我开着车,度大转弯,走上了回家的道路。

平梵,年,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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